■ 本报记者 陈衍水 郑长灵

【农村金融时报】

——访福建省农信联社党委书记、理事长李卫民

“农信业务不简单，它没有复杂的线条，但有细致的脉络，做好并不容易。”

低调、谦和的他一直说自己是农村金融的新兵，却在一年多时间里展现出敏锐的观察力、准确的判断力和果断的执行力。

——“我们要刀刃向内，勇于革除陈旧观念与僵化作风，积极拥抱市场，用市场化导向优化考核分配机制、人力资源管理机制，建设能适应未来市场环境的农信家园文化。”

——“福建农信自身存在着明显的短板，面临着诸多的困难和挑战，需要在当前时期号准脉、找好路，提前布局、未雨绸缪，才能在未来的五年十年赢得好的发展契机。”

一年多来，他不停地调研、走访、学习、思考、提炼……就是为了，要在改革中谋求更大的突破，在改革中展现更大的作为。

初秋，美丽的晋安河畔，在福建省农信联社党委书记、理事长李卫民的办公室里，记者就农信改革的话题与他进行深入访谈。

话语间，李卫民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每一句话都表露着他的决心——破除内卷，向改革要战斗力。

谈机遇和挑战

“农信社不再是农村市场、小城市的‘独老大’”

30多年银行从业经历，从最基层稳扎稳打、一路而上的李卫民，去年4月调任福建农信联社党委书记。这让他可以站在“新农信人”的角度，用“老银行人”的视野，研究新形势下的农村金融市场。

“对农村市场的判断，要放在乡村振兴和共同富裕两个大背景下考量。这其中有危也有机，关键要认清形势，把握住政策机遇，灵活调整经营策略。”李卫民说，“首先，需要清醒认识到城市化对农信系统业务基础带来的挑战。中国城市化还在路上，未来五到十年，人口会继续向大城市集中，农村人口会进一步减少，空心村现象会集中出现，这对我们传统信贷服务模式会带来很大冲击。”

但同时，他表示，也要看到乡村振兴战略与共同富裕国策带来的历史机遇。作为新时代城市反哺农村、促进城乡均衡发展的一个过程。一方面，乡村振兴会产生万亿级别的投资，给农信系统带来巨大市场机遇;另一方面，农村农业现代化也会促进农村要素市场化和经济活动金融化，形成巨大的金融需求。

新的市场环境不同以往。过去十年，农村经济组织以小农经济加个体从业、间断性务工为主，未来十年，伴随农民融入城市，农业经营模式或会发生变化，农业产业化、农民职业化或将成为潮流。要把握乡村振兴大战略的市场机遇，仅靠传统产品和服务体系显然不够，福建农信需要在新的市场环境下蜕变升华。

对此，李卫民表示：“我们需要顺应和厘清当前农业农村经济的金融需求特点和变化趋势，向‘以市场和客户为中心’的发展理念转变，以全新农村金融发展思路及时调整自身经营策略，做好顶层设计，设定分阶段发展目标，准确挖掘农村金融需求，配套加大农村金融供给。”

“农信社不再是农村市场、小城市的‘独老大’，要面临商业银行‘政策回抄’，邮政储蓄银行‘对门竞争’。”谈到日益激烈的农村金融市场，李卫民一针见血地说，“福建农信要坚持支农支小特色化经营，做实客户‘基本盘’”、做深农村‘主阵地’。”

“在基本策略上，既要充分发挥农信在县域的人缘地缘优势，又要增强新金融本领，挖掘乡村振兴政策红利，找到新发力点。”有哪些好的思路和策略，李卫民做了详细的介绍。

策略一：激活农村要素。

“乡村振兴离不开农村各类要素配置。当前农村有效担保物相对匮乏，农村要素分散、沉睡且无法评估和流转，要通过金融杠杆撬动沉睡资产，让农村要素‘活’起来，农民‘富’起来。”

策略二：锚定特色产业。

“农信社要加大信贷支持力度，完善产业链金融，为特色产业谋出路。”他举例说，“沙县人走南闯北，把沙县小吃打造成富民特色产业，这对我们有很大启发。过去，沙县农商银行与沙县小吃集团开展战略合作，围绕创业展业做了很多富有成效的尝试，助推沙县小吃走向全国。今后，我们不仅要继续巩固创新这种特色模式，更要总结推广，支持福建乡村特色产业做强做大做优。”

策略三：推动多社融合。

“我们要继续以党建为引领，以金融助理为纽带，以多社融合为载体，丰富农村基层服务模式，要做强与科技特派员、乡村振兴信息员的多基联动，为现代农业、绿色农业、生态农业做好人才保障，还要充分融合供销社、益民信息社、村经合社等基层组织，构建新型农村合作机制，打造富有生命力的新型农村金融生态圈。”

谈改革与发展

“公司治理体系的建构仍要重视合作社基因”

当前，省联社改革已成为农信系统新一轮改革重点，业内一直在探讨成立统一法人农商行、改制为金融服务公司、改制为金融控股公司、组建省农商联合银行等多种模式，但选择哪种模式则看法不一。

“实践证明，农信系统‘大平台、小法人’的两级法人体制更适合市场需要，今后无论如何改革，这个方向都要坚持。”李卫民说。

他解释，从基层行社的角度来看，地区性银行在立足社区、贴近客户、效率高、机制灵活等方面具有优势，但普遍存在抗风险能力差、运营成本高、市场竞争力不强等缺陷。因而需要一个行业体系来“抱团发展”。这个体系要为众多小法人机构提供公共服务，处置非预期风险，甚至承担“兜底”责任，这是农村金融机构发展的客观需求。

那么在这个体系中，省联社应该扮演什么角色?李卫民认为：“省联社承担做好平台的责任。事实上，正是从省联社体制建立开始，农信系统才走上良性发展道路。今后随着金融市场复杂化，金融服务系统化，省联社这个平台的功能还将升级和强化。”

对于省联社职责，李卫民坦言，农村金融机构敏感而脆弱，属地政府对基层行社的风险处置和发展承担着特殊责任。落实这种特殊责任需要有相应的公司治理体系。“省联社的基本职责就是落实对基层行社的这种特殊责任。”

他也是这样去开展工作的。一年多来，福建农信按照明确事权责任、调整职能架构、调整科技研发和业务融合体制、调整办事处职责定位的总体方向，围绕精简高效原则，调整优化省联社机关组织架构，梳理明晰部门职责，重新制定“三定”方案与工作手册，强化机关职能部门服务职能，建立健全“大风险、大运营、大科技”平台。

而对于基层行社法人治理建设，李卫民也有自己的独特观点：“公司治理受营商环境、企业历史、利益相关者诉求、业务特点等多种因素影响，农村中小银行的公司治理也不例外。”

在他看来：“合作制与公司制是市场经济中的基本组织形式，分别体现‘人合’与‘资合’两种不同的资源组合方式。经典的合作制有几个典型特征：一是互助共济性，为社员服务，解决社员难题;二是民主管理性，强调社员普遍参与，贯彻‘民主控制’原则;三是非营利性，合作社的‘盈余’都要返还给社员。这三点可以视为合作社基因，研究农村中小银行公司治理是需要这种基因。如何更好发挥合作社优势，引导和带领更广泛的社员实现共同富裕，是摆在农信人面前的重大课题。”

农信社虽改制为“资本合作”的农村商业银行，但市场和客户依然在农村和城镇，社会结构和经济运行规则在一定程度上仍保留着过去的模式，这就决定了新时期农村中小银行公司治理体系的建构离不开合作社基因。

我国农信系统发展走过了一条曲折道路。从合作社到“集体金融”“国家金融”体制，直至21世纪以来，让“资本”说话、以“资本”作为纽带成为农信社改制的主导性方向，股份合作制改造和股份有限公司改革成为农信社改制的基本路径。

李卫民介绍，当前福建农信按照“成熟一家、改制一家”的原则稳步推进，既尊重和保留农信社的品牌，更好维系客户认可度，又能以改制促转型，用好农商行在资本补充、战略合作等方面的优势，提升经营管理精细化水平。

谈现状与未来

“找出短板、提前布局，才能赢得未来发展契机”

农信系统是我国农村金融体系的主要承载者，主战场在县域和乡村，基本客群是农民和个体从业者，主要业务门类是普惠金融业务体系和小微企业贷款。

“在外来人看来，农信社、农商银行规模小，业务简单清晰，经营管理压力似乎不大。但仔细观察，农信业务并不简单，它没有复杂的线条，但有细致的脉络，做好不容易。”李卫民坦言。

谈到福建农信的现状和未来，李卫民认为，自省联社成立以来，福建农信取得长足发展，但也需要清醒认识到，福建农信也存在着明显短板，面临诸多困难和挑战，需要在当前时期号准脉、找好路，提前布局、未雨绸缪，才能在未来五年十年赢得好的发展契机。

他已清晰地看到这些困难和挑战——

外部环境，农信面临着国有大行持续下沉重心、利率市场化、同业竞争加剧的冲击，尤其是金融科技广泛运用对传统展业手段带来的巨大挑战。

内部发展，福建农信资产质量相对稳定，但体制机制不够完善、科技支撑不足、产品体系单一、员工实战化培训不足等内生问题，业务规模、市场占比仍有不小的提升空间。

此外，长期以来，农信系统已形成浓郁的农信家园文化，这种文化在相对简单、稳定的市场环境中能发挥积极作用，但在一个相对开放且变化不断的复杂市场环境中，可能会“水土不服”。“营商环境的变化不仅直接影响到农信系统的竞争力，也可能使农信的一些文化优势沦为短板。”李卫民表示。

“最近，网络上流行一个词——内卷，我也隐隐担心，封闭的农信系统会走向内卷，最终失去我们原有的战斗力。”李卫民说，“封闭体系一定会走向无序或混沌。系统只能通过不断与外界物质、能量、信息交换，才会更有序。这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基本原理，同样适应于当今福建农信面临的复杂营商环境。

思考农信系统的未来，李卫民认为，未来十年，农信系统有可能重复过去十年城市银行走过的路，在发展中形成明显分化——一些能够主动进行业务、管理和企业文化转型的银行逐渐脱颖而出，对市场变化反应迟钝的银行，则逐渐平庸化甚至陷入经营困境。

对此，福建农信已经作出具体部署。

李卫民表示：“当前阶段，我们必须清晰把握影响农信未来发展的主要因素，既要巩固优势，念好旧经;也要提前布局，谋划新篇。”要把“推动福建农信实现高质量发展转型”作为“十四五”时期发展的总目标，以实现福建农信数字化、生态化转型为核心引擎，驱动战略、业务、管理、队伍、文化等领域实现高质量发展转型。

对照当前市场环境，福建农信要改革创新的领域还非常多。

在客户基础上，针对未来若干年可能的市场格局，福建农信要有效统筹农村和城市两大市场，一方面巩固农村阵地，服务乡村振兴战略，另一方面积极抢占城市市场，致力于走出有农信特色的城市普惠金融道路。

在业务策略上，要回归银行业务本源。银行存贷汇业务中，“汇”是活水之源，也是银行区别于其他金融机构的根本特征。过去，受种种限制，信贷业务与“汇”是若即若离的，实践中更多依赖第二还款来源，依赖借款主体信用评级，对农信系统来说更是如此。这实际上偏离了信贷业务本质，既不利于充分满足客户信贷需求，也不利于银行风险识别和管控，更不利于支持实体经济发展。“当前，数字经济的兴起、金融科技的应用以及信用环境的改善，已经在改变这一局面了。”李卫民说。

这一点，对农信系统有更多意义。李卫民解释，传统乡村社会中，社会性关系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主导，银行沿着社会关系获客和识别评价客户。随着城市化进程加速和乡村经济重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是经济性关系，在获客和识别评价客户上，银行将从较多依赖社会关系转向更多依赖商业关系，从人缘地缘转向人缘地缘与“商缘”并重。

“这对我们的业务策略将会产生重大影响，我们必须顺应这个潮流，通过商业化的‘圈’和‘链’来获客。”李卫民说。

在产品和支持系统上，更要看到短板。“我们团队长期扎根县城乡村，熟悉农村金融阵地战打法，熟悉广义上的零售信贷产品，但是我们对公司业务生疏，对金融市场业务疏离，对金融科技运用感到陌生，这是我们迫切需要提升的能力短板。”李卫民强调，“信贷业务从要‘人缘地缘商缘’并重，需要更丰富的金融产品和服务，尤其是适合农村市场的财富管理产品和金融科技工具。”

几个小时的访谈中，记者可以强烈感受到李卫民改革决心之坚定，他说：“我们要刀刃向内，勇于革除陈旧观念和僵化作风，积极拥抱市场，用市场化导向优化考核分配机制、人力资源管理机制，建设能适应未来市场环境的农信家园文化。”

“取得初步成功的关键因素在于坚守定位，顺势而为”，李卫民说，“要紧盯乡村振兴和共同富裕的历史性命题，坚守支农支小的经营定位，发挥农信点多面广的渠道优势，及农信系统大平台、小法人的体制优势，争取未来五年把福建农信机构建成基础扎实、特色鲜明、治理规范的现代普惠银行，全方位推动高质量发展转型。”